爱要怎么说出口他通知她，过两天会路过她所在的小城，想看一看她。她说好啊。挂了电话，忙别的去了。她去车站接他。他像是晕着车，苍白着脸，流了淋漓的汗。她掏出手帕给他擦，他说不用不用，露着天真并灿烂的笑。然后他们一路去逛书店，一路去品茗；他去她的单身宿舍，给她做可口的茄子鳗鱼(eel)。那天她吃得许多，吃完后和他大声争论着张爱玲。她并不给他面子，像熟识的朋友般贬驳他的看法。她感到新鲜，怎么对他的感觉，并不生分？

　　他回去了，他们的电话却延续下来。慢慢地，他们通话的时间越来越长，隔断的时间却越来越短。他们只聊文学，孔子啊李清照啊鲁迅啊莎士比亚啊，总是他先说挂了吧，她吓一跳，怎么聊这么长时间？每次都是这样，他们把电话打成烙铁。

　　其实那段时间，她已经与文学，渐行渐远。

　　有大约半个月的时间，他没有打来电话。星期天，她哪儿也没去，就坐在沙发上等。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。为什么要等他的电话？还等了整整一天！这样想着她就站起来，想去夜市上吃碗馄饨。可是她终于没去。她想，会不会在她刚刚出去的时候，他的电话就打来呢？

　　她是饿着肚子睡着的。那天她梦见了他。梦是浑沌和支离破碎的。但醒来，她知道在梦中，他吻了她。她其实是有男友的。他们甚至订好啦婚期。但她会寻到种种借口，将婚期不停地往后拖。一个月，半年，一年……她爱自己的男友吗？应该是的。他们在一路，经历了那么多。可是她仍然想他。终于忍不住了，她把电话打已往。她问他为什么不来电话，他说没有什么……你要结婚了吧？她说你怎么知道？他说猜的。然后他们开始聊文学，他和她再一次妙语连珠。要挂上电话的时候，她通知他自己的婚期拖后了。他说哦。她说哦？他说哦。两个人一路笑。

　　他们又规复了以前的电话频率，仍然是他提醒她，她才挂断电话。她仍然把自己婚期向后拖着，仿佛永远没有终点。男友终于忍不住了，问她还想不想结婚了？她说再等等，然后寻一堆理由。可是他相信吗？连她自己都不信。

　　电话里她通知他，下个月，可能真的会结婚。他笑笑，说昆德拉……她打断他的话，我说我要结婚了啊！他说祝福你，昆德拉……她说去你的昆德拉！然后断掉电话。那是她第一次自动挂断电话。她感觉世界塌掉了一半。

　　他没有再打来。

　　婚日的头一个夜间，意料之中的，她接到他的电话。他说对不起，她说没事，他说明天咱们不聊文学了，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。不知为什么，她开始不安。

　　……我其实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康健。他说，我有很严重的心脏病……几年前就有……活个三五年的，算是赚了……可是我现在还在世，我想，因为你吧……我注定不能和你发生一些什么，那样对你不公平……其实能把一些感觉埋在心里，埋到死，我就很知足了……那次，我并不是路过，我是故意去看你的。我想你，想的心疼……

　　她愣了好久。她知道他不可能跟她开玩笑。她说那跟我说句话吧，说你最想说的。他问几个字？她说几个字都行。这一生，只说这一次。他在那边沉默了好久，然后低低地说，我爱你……她说够了够了，足够了。

　　放下电话，她已经泪流满面。

　　手与手的距离

　　记得在某杂志上看过，调查男女牵手的姿势和表情，便可以猜测出他们的感情状况了。初恋？热恋？婚后？情感危机？都是一目了然的。忘记了方式和标准，也懒得去猜测。却总以为，能手拉手在大街上招摇，便很令人羡慕了。滔滔尘世，芸芸众生，能够与你牵手的，哪怕那是只暂时的手，哪怕那是些风雨飘摇的日子，也值得你去珍惜。

　　朋友对我说，要握紧。

　　朋友说，那时，他正和女友在他们的新房擦玻璃。房子已装修好啦，豪华且温馨。他们辨别扶一扇铝合金的窗扇，险些并着肩，谈着即来的婚期，开着俏皮的玩笑。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他听到“啊”的一声，扭头，他的女友已倾了身体，正向窗外跌去。他探了身子，火急地伸出手，却什么也没抓住。那是三楼。他听到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闷的声音。

　　半年后，他从医院接回了自己的女友。他的女友正坐在轮椅上，同他开着玩笑。他默默听着，配合着恰到利益的微笑。然后，他通知女友说，他兑出了自己的公司，开始弃商从文了。

　　朋友的话是真的。一次他跟我说，他的女友从窗台上跌下去的那一霎间，他们的手，只差那么一点点距离。他比划给我看，那是险些可以疏忽的距离。他说，那一霎间，女友和他的手，同是孤独的。只差那么一点点，不然，她不会摔下去，更不会失去两条腿。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，露着痛苦的表情，似不能原谅自己。

　　是的，那一霎，那一点点距离，对他的女友来说，却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。于是他要补偿。他说他并不是伟大，但这世上，此时，真得有一双手，需要他去攥紧。

　　朋友真的做到了。现在，他每日坐在家中专心写作，很苦。而他的稿费，仅仅能够应付两个人缩衣节食的开支。朋友说，够了。能够每日看着她，能够每日抓着她的手，够了。

　　朋友说，其实手与手的距离，便是心与心的距离，便是你与幸福的距离。在平时，你感觉不到，而当意外来临，这所有，便会变得真实。

　　朋友说，他再也不想松开她的手了。松开，他不知道还会失去什么。

　　朋友说，她很幸福。他很幸福。他们，很幸福。

　　那么，便是了。我祝福他们。我希望芸芸众生中有一半的手，都能抓紧另一只手；有一半的手，都可以被另一只手抓紧。我希望，天底下，不会再有孤独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