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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茶坊 | |||||
作者:佚名 经典故事来源:本站原创 点击数:23 更新时间:2024/6/14 | |||||
无论春夏秋冬,我均在早晨5:30分起床,6点便可以离开家去学校。早点是在外边的早点铺里吃的。这家早点铺在这座萧疏城市的某个更加萧疏的角落,它与学校之间由一条并不漫长的沥青铺成的街道连接着。街道两旁种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梧桐树。秋天的时候,凉风吹过,叶子落满一地。早晨骑着脚踏车从遍地落叶上经过,人的心凉凉的。不过,我已经习惯了。 我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。5岁那年,父亲(father)为了自己的幸福,扔下我和母亲,与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。母亲是一个好强的女子,婚姻的失败让她变得更加坚强,坚强得不再相信天下任何的男人。她在商海里周旋,在金钱与利益中运筹帷幄。在她看来,金钱可以代替一切。这里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一个母亲对她儿子的爱与责任。 5岁以后的我,惟一的依靠便是那一叠叠毫无温情的人民币。母亲给我买名牌衣服名牌鞋子名牌的脚踏车……一切都是名牌的,惟有母爱是劣质的,逐渐在这些名牌产品中变得苍白。 父亲有了他自己的家庭,另有了儿女,我已经成为一种包袱。所以,每月来看我一次已经纯粹是为了履行一种契约,程式化了。总之,5岁以后的我,成为一个有父母的孤儿。我富有而贫穷,富有得浑身都是名牌,贫穷得连叫爸爸和妈妈的权利都被人剥夺了。我知道,那是我的命运。 我的命运注定了我的处境,我的处境造就了我的性格。寡言而冷漠,这些也从某种意义上注定了我不太可能有什么朋友。17年来,我在孤独里穿行,单调而有趣。每次下了晚自修,我便习惯性地去学校附近的那家红茶坊,那里是通宵营业的。 我孤独地坐着,要一杯红茶,默默地喝,听着温暖的音乐,看着进进出出的人。这时,我莫名地就会想到许多小时候的事儿。 那时候,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小城镇里。父亲是个中学老师,很受学生爱戴。母亲是个个体户,摆地摊卖一些衣服。闲暇里,他们便带我去集市终点的那些小食铺吃东西。我最喜欢吃烤羊肉(mutton)串,父亲则喜欢吃油炸的香菜,母亲喜欢水煮豆泡加点辣椒。3个人围着一张桌子,坐下来开心地吃。事先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,尽管家里不是很有钱。 不过,那些都是我5岁以前的事儿了。 5岁以后,一切都变了。 我8岁起住在这座陌生的城市,到现在已经有10年之久了。大约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,这里就开始有那么一间红茶坊了,我也便是在那个时候就开始熟悉红茶这种东西了。我觉得红茶会给人温暖的错觉。 我15岁生日那天,没有任何人为我庆祝。我相信,在这个世界上,除了我自己记得以外,不会再有任何人记得了,包括母亲。她天天——也许是这一辈子都有永远也忙不完的事儿。 母亲可以把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单记得清清楚楚,可她无法记取一个简朴的生日——1月24日。她根本不记得在15年前的那一天,是她亲自把那个孤独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。 那天,我没有回家,一个人在那家红茶坊里呆了一个通宵。我叫了一杯又一杯的红茶,心里的孤独浸在红茶里,慢慢变得隐蔽。那夜,没有任何人来找我。 出了家门,我便径直往早点铺去了。 我有挑食的毛病,早点只喜欢吃蛋皮(一种由米浆和鸡蛋做成的食物)。在学校附近,这种东西只有一家早点铺里有卖。所以,我便成为那里的常客。也就是在那里,我熟悉了桐。 事先,我刚上高三。夏末秋初的时节,不热不冷,早上也一样。那天,她穿一件诟谇相间的短袖衫,纯白色的短裙,浅蓝色的凉鞋,乳白色的短袜,头发并不长,但是很黑很柔亮,低垂着遮去了半张脸。她的脸色有些苍白,苍白得让人联想到死亡。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粉丝,徐徐地走到我面前,坐下了。坐下以后才发现我的存在。于是她抱歉地笑了笑,接着问我那个位置是否有人坐了。我默默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,过后我们便不再多说什么了。吃完了,我便先走了。 第二天,我又碰见她了。她依然那身打扮。我在不经意间看见她的另外半张脸,左脸——斜扯着一道醒目的血痕。 她依旧是朝我笑了笑,只是没有问我是不是有人坐那个位置了。也许她已经感觉到——我和她一样的孤独。吃完了,我依然先走了。只是她脸上那道长长的血痕,时隐时现地浮在我眼前。我的心莫名地有种疼痛的感觉。 第三天,依然我先到。不过我在那个位置上放了一些我的复习资料。我想,她一定会来的。一会儿她真的来了,走到那个位置的时候,她有些尴尬。我赶忙拿开那些学习资料,然后对她说,我知道你会来的,所以特意为你占了这个位置,说着我笑了笑。 她也笑了笑,然后低声说,谢谢。 我们一边吃着,偶尔说上一两句话。我们都是话不多的人。 “我叫桐。”她说。 “很好听的名字。”我笑。 “嗯,那是我妈妈的名字。”说着,她低下了头。眼光难以捉摸。 “我晓畅。”我说。我真的晓畅,因为,我的直觉通知我,我和她是命运相同的人。 “嗯……我想,你一定晓畅,”桐接着笑,“你呢?什么名字?” “秦惑。”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对陌生人说起自己的名字,轻描淡写地,连一丝激动的情绪都没有。我不是跟父亲姓,也不是跟母亲姓,我的名字是我5岁那年,母亲亲自为我改的。我不懂得它究竟有什么深意,只是每次提起的时候,我便情不自禁地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——父亲扔下我和母亲,独自享受他的幸福去了。然后,我对父亲的怨恨就越来越深了。 “我们的名字有些类似的含义。”桐说。 “对。不过,大概本质并不一样。”这也是直觉通知我的,我慢慢地晓畅了母亲为我取这个名字的真实意图。而桐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,她不愿意忘记自己的母亲。而我的母亲只是不希望我忘记对父亲的仇恨罢了。 “算了,我们都无法改变。”桐漠然。 “因为我们还小。” 然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了。我们是一路进学校的。临别时她通知我她刚读高一。不过,她已经不想再念下去了。她说她要离开,离开这座城市!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有点特别的激动,只是涓滴没有流泪的迹象。微风吹来,拂开她低垂的发丝,我便很清楚地看到她左脸上的那道深深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了。 从那以后,我们差不多每日都会在一路吃早点。有时候,我们也去那家红茶坊喝红茶,时不时地会向对方讲起自己的往事,另有正经历的无奈与悲伤。不过,有些事儿,即便不说,彼此也都已经晓畅了。因为我们都有相同的命运。 桐在7岁那年,母亲出车祸永远地离开了。父亲再婚,她便有了继母,另有了一个弟弟。我那时想是不是所有的继母都有一个共性,那便是习习用伤害别人的方式,来让自己的亲生儿女得到不一样的幸福。那是一种悲哀,也是一种无奈。桐通知我说,她左脸上的那道伤痕就是上次继母用皮带抽打出来的。原因是,她忘记了给弟弟倒洗脚水。 我相信,她的伤痕绝对不只是脸上的。 愈合的和没有愈合的。但是,我知道,桐心灵上的伤痕是一辈子也无法愈合的。 只有命运相同的人,才能体会到我们的辛酸。然而,我们能给对方的也只有安慰罢了。 又一次模拟考试结束了。 浸泡在题海里的孩子们,骤然间抬起头来,企图偷偷地做一个深呼吸。可抬起头以后才发现,自己早在踏入校门的那一天便已经退化成为海里的鱼,离开了水便无法呼吸。考试考试,做题做题,我们就是这样盲目地在世。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午夜,蓦然间发现自己曾经依然人类。不过,那个自己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锈迹斑斑了。 下晚自修的铃声响了。大家漠然地走出了教室,谁也不曾向谁告别。 我抬起头,环顾着整个教室,已经没有几个人了。于是,我也提起书包,走了出来。轻轻地踩着脚踏车,走在那条萧疏的长街上,总感觉是自己把自己遗弃了。秋风起了,天气一天比一天凉,长街两边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。 当我走到一盏阴晦的路灯下的时候,却看见有个人蹲在那里哭泣。那声音很熟悉——是桐!我赶忙停了下来。 “桐。”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说下面的话了,只是默默地望着她。然后我看见她那张伤痕已经愈合的脸上又多了5道鲜红的手指印,我顿时晓畅了一切。我将她拥在了怀里,轻声说,别哭了,桐,别哭了,一切都会好的。可不知道怎么,说着说着,我也哭了。这是十几年来,我第一次落泪了。我所有的泪水从5岁那年便开始冰冻了起来,在这样一个秋凉的深夜开始融化。 “那个三八婆!”桐咬了咬牙说。 “好啦,慢慢会好起来的。”我说。 “你现在要回去了,对不?”她幽幽地问着。 “不,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 “我走不动……”桐哽咽着。原来她右脚的脚踝扭伤了。 我扶着她上了脚踏车。我要带她去江边,企图让那里的宁静抚平她心底所有的伤口。 我们呆愣在赣江边,任凭秋风吹拂凌乱的头发。江水徐徐地流动着,收回懒懒的声音。一弯冷月,在水一方,孤独而冷清。 “那月是玄色的。”桐说。 “嗯。”我应着。我知道,月并不是玄色的,只是我们的脑海里有太多玄色的影象,永远也无法抹去。那是我们的命运,被岁月搁在与世隔绝的角落。 “我要离开这座玄色的城市!”桐突然之间声嘶力竭地喊着。声音从此岸传到彼岸,又从彼岸回到此岸。然后,我看见月光下的桐,她已经泪流满面了。看着这样的她,我默默地低下了头。 “可你还小,先把书念完,好么?”我沉默了一阵,低语着。 桐转身,望了我好一阵。眼光里有种难言的绝望,欲言又止。然后,我们持续沉默,望着冷月沉落在江水之中。 桐依然选择离开了,在第二年百花盛开的春天里。 那天午后,我正在家里看着电视里一个无聊的电影。这时,桐来电话了。 “我买好啦去南方的火车票,下午就离开。”她说。 “你决定了?”我问。 “无所谓决定,必须离开。”她苦笑。 “我去送你,我下午不上课了。” “那么,校门口红茶坊见。” “好。”挂了电话,关掉电视,我便赶紧出去了。 桐已经先到了。打扮依旧是我们初识时那样。相对望了望,只是无语。我们默默地走了出来,里面放着陈慧娴的《红茶馆》。 我们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,每人要了一杯红茶。 “红茶给人温暖的错觉。”桐幽幽地说。 “对,错觉。”我点了摇头,“我们有相同的命运,所以都喜欢那种让人心寒的温暖。我曾经这样去描述红茶的味道——喝着喝着就有种想自杀的念头,你再舔舔自己的嘴唇,可以感觉到血的腥味。” “遥远,充满幻觉。”桐猛喝了一口,接着说。 “有时候像暮色里的列车,一声长笛鸣起,从远方飘来,再往远方飘去。当它经过你身旁的时候,你发现里面坐着的那些人是那么的盲目,盲目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。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死去。”我低低地说,感觉像呓语。 “你好久好久以前就开始喝这东西了?”她笑着问。 “你不是也一样?”我说。 我们都笑了。不再说什么。只是默默地喝着。 红茶坊。外面的人冷漠地走了出去,里面的人冷漠地走了出去。我相信,尽管我时常出现在这里,但熟悉我的人并不多,大概说险些没有。桐也一样。因为我们都是那种不太轻易让人记取的人。甚至可以说是那种根本就没有人记取的人。 红茶,是种能给人温暖错觉的东西,所以许多人爱它,包括我和桐。不过,我们和许多人不一样,我们要的不是那种错觉。 “你预备去南方的哪座城市?”我看了桐一眼问。 “你想知道?”桐笑了。 “嗯,想知道。”我向服务生再要了一杯红茶,那已经是第十三杯了。 “你会想我?”她依然笑。 “从第一天熟悉你开始,我知道,将来如果我离开,你一定会想我的。我也相信,你应该是惟一会想我、惦记我的人。所以,我曾经努力地让自己不要离开,可我失败了。”桐漠然地望着我说。 “我们是命运相同的人。”我说。 桐低下头,然后我发现她的眼眸里含着一丝泪水。我还想再说些什么,不过,到底依然沉默。我们再一次沉默,那一次我们都似乎闻到了血腥的气味,遥远而临近,陌生而熟悉,虚幻而空灵。我想,这也应该是彻底的沉默了。 我们起身,走出了红茶坊。桐走在前面,我紧跟着。我突然之间有种特别的感觉,是担忧与恐慌。街道上的车辆匆忙得让人窒息。这让我想到了某个心理学家所描述的自杀意念。 “秦惑,你说,这世界上什么花最鲜艳?”桐扭过头问。 “雪花吧,苍白而寥寂。”我应着。 “不,是血花,红得让人晕眩,也是最苍白最寥寂的花。”桐说。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一生只绽放一次!” 桐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,人却已经像风一样飘向了街道的中心。一辆大型货车急驰而过,然后整个世界变得死寂。死寂。 我,另有许多的路人都呆愣着。微风轻轻吹过,一种绝望的味道扑鼻而来。 开阔的街道上,桐横躺着。无数的花瓣随风飘落,飘落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。许久,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。怅惘。怅惘。怅惘。 慢慢地,围观的人散开了。散开了。散开了。 红茶坊里飘出的依旧是陈慧娴的《红茶馆》,进进出出的人们盲目而孤独。我摇了摇头,依旧呆愣着。呆愣着。呆愣着。 几个月后,我也离开了那座城市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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