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常常会看见那个老女人 。

　　她又老又丑陋，还脏。她提着个破袋子在我们楼前楼后拾破烂，谁家扔了破东西她总是很快地赶已往，不顾尘土飞舞，不顾肮脏和臭味扑面而来。起初我很厌恶她，因为拾破烂的人像是太不顾一切了，几个人一路来，她总是抢。

　　另两个拾破烂的老男人说，让着她吧，谁让她有个疯闺女呢。

　　她有个疯闺女？老男人通知我，是呀，大街上那个十八九岁戴着一朵野花跳舞，总是袒胸露背的疯丫头就是她闺女。

　　天呀，这么不幸！我常常见到那个疯丫头，在上班的路上，她蓬头垢面，边唱边跳，有时还会脱衣服，露出很脏的乳房。男人们会起哄，有美意的女人就给她系上扣子。有时，我想，谁家有这么个闺女还不愁死啊。

　　之后听说了老女人的经历，我惆怅得差点掉了眼泪——多年前，她也是青春美貌，嫁给一个男人，生了这个疯丫头。发现闺女(daughter)有病时，男人提出要把疯丫头送人，但她死活不肯。男人说，你不送人，我就和你离婚，我不能和你们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路。

　　为了自己的闺女，她选择了离婚。离婚后的她，挣来的钱全给闺女治病了，但闺女的病并没有治好，于是她成为天底下最难堪的母亲。大街上常常有男人欺负她的闺女，有人来通知她时，她疯跑着已往，然后又哭又骂，她没有多少文化，所以骂出来的话极度难听，但她对闺女说话极度温柔，她说：来，跟妈回家。

　　为了养活自己的闺女，她什么活都做过，打零工，修鞋，拾破烂，卖鞋袜，一次次被城管追赶着到处跑。有一次，因为没办法推着车子到处跑，结果被茶水烫伤了，她的腿上有很深的烫痕，另有被她闺女抓破的伤痕。

　　作孽啊作孽，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就省心了，她常常对自己的疯闺女说，当别人说，那你把她打跑了，别让她回家不就得了，她就说，怎么可能啊，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。

　　她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在世，我知道这个故事过后，常常把没用的东西送给她，偶尔和她聊几句，她总是一脸惆怅地对我说，以后我死了，她可怎么办啊，我得为她多挣点钱，你说是不是。

　　她问我的时候，我很心酸，谁也不知道这对母女将来是什么样，她的闺女依然那么疯，一边唱一边跳一边脱，好多人对着她吐口水，小孩子对她叫着，疯妞，疯妞。那个时候，如果她母亲在旁边，我会看到她赶走孩子，然后蹲在地上，很无奈地望着远方，那是一种很凄苦的眼光，那是我见过的天下最难堪的眼光，委屈，耻辱却无以诉说。

　　之后许多天，在大街上我看不到疯妞了，我炒菜的时候和妈说，怎么老看不到那个疯妞了，妈说，前几天，让车轧死了，车还跑了。

　　我的铲子掉到了锅里，好半天回不过神了，我想到好长时间没看到那个又老又丑又脏的女人了。她会怎么样呢？

　　打听了许多人，他们说，没见过她来拾破烂了，好些日子了，这下她解脱了，再也不用管那个疯丫头了。

　　我觉得事儿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朴。两个月后，我听到了一个更坏的新闻，那个老女人死了。

　　她死在了自己的家里，到处都是破烂，另有她疯闺女爱玩的一些小细碎，我一会儿泪留满面，她是因想念闺女而死依然因为觉得再都没有了负担而轻松上路了呢？

　　反正她们母女相继去世相隔不到两个月，那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关于母亲的故事。埋葬老女人的时候，最值钱的东西居然是几床被子，这个女人把她的一生都给了自己的疯闺女，她说过那是她的命，但她却不让命。她总想给闺女一个好的将来，希望她死后，闺女能活下去。

　　闺女死了，她心中的希望破灭了，所以她那么快就崩溃了，曾经闺女是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，就是再疯，那是她的闺女。

　　天底下曾经最难堪的母亲却有着最柔软的心，她打动了我麻木的神经，让我的眼睛流出又苦又涩的东西，她让我知道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她那如莲子一般苦的心，是母亲的心。